这嗓音慵懒醉人,城楼仿佛已非城楼,而是小楼闺阁,他御马来到窗下,在烂漫星光里迎她还家。
夜桥星云,无一不美,美得像幻梦一场。
暮青却忽然跳下城垛,奔过过道,往外侧城垛上奋力一撑,纵身就跃下了城楼,“阿欢!”
城楼雄伟,护城水深,她皆不惧。
若是梦,今夜唯有粉身碎骨,方能使她醒来。
步惜欢一笑,看似不惊不慌,从马背上跃起的身姿却如一道红电,快而急!
夜风起兮,云袍飞扬,巍巍城墙恍若苍崖。暮青被一团彤云挽住,仿佛坠入了缱绻旧梦里,见衣袂与夜风齐舞,红霞与繁星共天。这景象,一生难见几回,暮青稍一失神,下一刻已落入了一人的胸膛臂弯间。
一支流箭从城中射来,步惜欢踏箭借力,抱着暮青凌空跃向一旁时,云袖漫不经心地一拂,那流箭登时乘着袖风而回,过城门,入长街,所至之处,一地血光!
腥风灌出城门之时,二人已稳稳地落在了城门一侧,前是护城河水,后是巍巍城墙。
月杀与侍卫们带着呼延查烈和知县赶出城门,见到骁骑大军无不惊喜,却并未上前见驾,而是退至城门两旁,守住了吊桥。
河波粼粼,青石幽幽,暮青紧紧地抱着步惜欢,直到此刻,她仍不敢抬头,怕一抬头见到的会是纤云飞星,一场幻景。
日思夜想之人就在怀中,步惜欢却感觉不到暮青的气息,她屏着气,闷着自己,连颤抖都克制而压抑。
但压抑的并非她一人。
五年之期,五年之盼,他追星逐月而来,生怕如同当年一般,赶到城下时看到的会是她愤然自刎的景象。苍天怜见,此刻她安然无恙,夫妻重聚,得偿所愿,他亦欢喜成狂,畏惧梦幻泡影。
当年一别,他们都盼得太久太苦了……
“青青,我来了。”步惜欢拥着暮青,此刻他不能畏惧,甚至不能与她紧紧相拥,一解相思之苦。她太压抑了,相拥太紧会令她气窒伤身。他只能轻轻地抚着她的背,在她的督脉上缓缓地过着内力,免她自抑之苦,“我来了,余下之事交给我,莫惊,莫忧。”
这话似有仙魔之力,伴着夜色清风,与瀚海轻波一同入了五脏六腑。
“……真的是你?”许久之后,暮青的声音闷在那重织锦绣的衣襟里,话音低得几不可闻,“你没事……你没事……”
“嗯,没事。”步惜欢笑答,笑声低柔,抚人心神。
暮青的心绪稍安,却不肯撒手,今夜尽管有血雨腥风,大战当前,可也有清风河波,良人相伴,若是就此老去,也未尝不好。
城外,没人打扰二人。
城内,暮青方才明明站在了城垛上,却又返回去了,而月杀明明放了烟哨,却率侍卫们杀出了城门。武林义士们都知道城外有变,却不知出了何事,也一时杀不出去。
驼背老翁在刺客们的包围中奋力喊道:“老婆子,别打了!城外有变,保护少主人要紧!”
梅姑一心想取元修的性命,那夜在林中看出他有心疾,料想他在她手下斗不了多久,没想到元修身经百战,取他的性命并不如预想中容易。眼看着缠斗了这些时候,元修已显疲态,听见老翁的喊声,梅姑不由啧了一声,手上虚晃一招,趁元修接招之时,足尖一点,人在空中一折,灰雁般向驼背老翁掠去,二人联手破开重围,带着武林义士们一同往城外杀去。
城墙下,步惜欢耳闻着杀声,感觉着暮青的气息,觉出她的情绪愈渐平稳了下来,这才将她稍稍拥紧了些。
岂料这一拥,暗香浮动,暮青忽然僵住!
步惜欢身上有股熏香味儿,极淡,混在浓烈的血腥气里,若非她气息已通,他又将她拥紧了些,她根本不易察觉。但这松木香气她绝不会闻错,因为太熟悉了。
“不对……”暮青猛然抬头,步惜欢被她看得一愣,还没回过神来,她就急急忙忙地翻起了他的袖口。
袖口之下,男子的手腕骨骼清俊,肌色明润,仍如记忆中那般好看。但此时此刻,暮青无心欣赏,她在袖下未见端倪,放下步惜欢的袖口就去扒拉他的衣襟。
这一扒,步惜欢猛地醒过神来,他一把握住暮青的手,眸底涌起百般惊意、万丈波涛,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护城河外的大军。
将士们在马背上坐得笔直,似乎没人望向这边。
“娘子……”步惜欢苦笑着将目光从护城河外收了回来,纵然从前领教过太多回,可今夜她给他的惊吓绝不比南渡途中直言要圆房时少。
“少废话!我要看!”暮青深知步惜欢的德性,她丝毫不给他东拉西扯的机会,揪住他的衣襟将他一推,两人原地一转,步惜欢被她推到城墙根儿下,尚未立稳,她便去抽他的玉带。
“娘子!娘子……”步惜欢一手按着玉带,一手捂着衣襟,闻名天下惊才绝艳的南兴帝此刻就像个被恶人欺辱的小媳妇儿。
护城河对岸,黑水般的大军中隐约可见有些身影在马背上摇了下,险些坠马!
城楼上方,驼背老翁凌空跃来,瞥见城墙根儿下有人影,回头看了一眼,顿时气息一毁,一头扎进了护城河里。
梅姑紧随其后,踏着飞溅的水花掠至河岸,抓住一棵小树才勉强落了地。
幽幽的河面上咕咚冒出个泡儿来,老翁纵身出水,一上岸就吐了几口河水,咧嘴笑道:“嘿!这一点上,少主人可比先圣女殿下强!强他娘的太多了!”
“啊呸!”梅姑啐了他一口,却没词儿反驳,只是负手背向了河面。
城墙根儿下,步惜欢低头笑了起来,仿佛要笑到日换星移,山河老去。她离开的这些年,他从未如此开怀过,他时常想象与她重逢的情形,却从未想到会是今夜这般。
她这性子啊……莫说五年,就是来生再见,怕也难移。
“娘子有此兴致,为夫甚喜,不过……大战当前,你我还是先见见故人,待到了海上再如娘子所愿,可好?”步惜欢笑罢看向暮青,抬眼时貌似不经意的从她那双裹着帕子的手上瞥过,直起身来时笑意已敛,眸中添了几分秋寒之意。
他往城门口瞥了一眼,武林义士们和侍卫军此刻皆已退至城门外。
燕军的弓手们在城门内列阵,两军隔着城门过道蓄势戒备。
城内,陈镇来到元修身旁跪禀道:“启奏陛下,南兴帝亲率兵马而来,城外约有精骑五千。方才一战,我军死伤数百。”
使节团的护卫军随船而来,未骑战马,眼下仅剩两千余人,而南兴的兵马乃是骑兵,且兵力是燕军的两倍,如若交战,侍卫们虽能护驾离开,但两千将士怕是只有被屠的下场——这话陈镇没说,皇上久经战事,无需他多嘴。
“陛下。”华鸿道从使臣当中走出,方才大战,使臣们都退到了街后,此刻见战事稍停,这才赶来禀奏,“启奏陛下,海上战事已起,探船来报,雾中已能看到战舰的影子,但与约定的数目有异。”
魏卓之操练海防、清剿海寇多年,夜间交战,又是大雾天,不可能不防备敌船偷渡,那些战船中很可能有南兴战舰——这话华鸿道也没说,皇上自登基后便喜怒难测,今夜的心情更不可能好,还是莫要多嘴为妙。
元修听着奏报,望着城门,目光深如沉渊,听罢之后纵身而起,跃上一匹被弃在长街上的战马就扬鞭策马,往城门口驰去。
燕军见驾让出条路来,元修驰近城门,见神甲侍卫和一群武林人士守在吊桥口,桥后是黑压压的南兴骑兵,吊桥当中有着匹战马,浑身浴血,神骏倨傲。
马儿背上无人,两军对峙的肃杀气氛并未吓退它半步,它见城中有人驰来,灵耳一动,忽然扬蹄一踏,长嘶一声!
嘶鸣声传进城门,元修座下的战马闻声受惊,调头就往回奔。元修冷笑一声,弃马掠向城门,人在半空,袖下杀气一纵,携着劈长空星河之势,朝吊桥而去!
城墙根儿下,暮青见步惜欢尚无病弱之态,只好压下担忧,与他一同往城门口看去。
此时,守住吊桥的侍卫们已联手迎战!敌未至,杀气先至,大风荡起侍卫们的衣袂,武林义士们护着呼延查烈退往吊桥。
人流之中,卿卿傲立不动,能将它牵下战场的只有一个人。
“故人到了,我们走。”步惜欢揽住暮青朝城门掠去,人未到,袖风已扬。他手中不知何时拈了片草叶,飞叶入阵,遇风而折,看似无害,侍卫们却急忙收手而退。
梅姑和老翁赶来助阵,瞥见步惜欢出手,二人同时惊住,“蓬莱心经?!”
只见星光之下,草叶无踪,城门过道之内却忽然石裂飞沙!尘雾遮目,雾中似有虬龙乘云,迎着狂风疾电,当面一撞!刹那间,沙石走地,飞龙搏电,胶戾激转,挺拔争回!风沙逼得人睁不开眼,一时间难分是龙爪撕裂了风电,还是风电击碎了龙骨,只听惨声一片,血气激涌,风沙平歇之时,步惜欢与暮青落在了战马前。
二人放眼望去,见过道那头儿断弓折矢,尸伏如草,燕军弓兵死伤惨重。
元修傲立在尸堆血泊里,大袖飞扬,衣袂残破,浑似浴血而生。他望着暮青,目光似山重海深,许久之后,才缓缓地看向了步惜欢。
步惜欢从容地整了整凌乱的衣襟玉带,面含笑意,不紧不慢。
元修的喉口涌出阵阵腥甜,却身如山石,不动不摇。他面似沉铁,目光又缓缓地转到暮青身上,她袆服已去,凤冠已弃,立在那人身旁,昂首挺胸,不躲不闪,任他看!
元修看笑了,笑出了满嘴腥甜,却生生将那腔血气咽了下去。
这时,步惜欢才问候道:“当年盛京城下一别,燕帝陛下可还安好?”
元修嘲弄地扬了扬嘴角,倒也坦荡,“算不上好。国破家亡,百废待兴,朝政积病,重振艰难。纵是勤政,也叹山河重整不易,复振之路遥遥。”
步惜欢笑道:“燕帝陛下谦虚了,据朕所知,陛下登基以来,在朝用重典,与民以轻赋,南建水师,东兴海防。朝政虽积病已久,但短短数年,举国上下能有此气象,实属雄才。”